10月5日,“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以下简称“TPP协定”)部长级协议基本完成,12个成员国部长在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举行的部长会议上达成基本协议,同意在自由贸易、投资及知识产权等广泛领域统一规范。
12个国家是: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加拿大、新加坡、文莱、马来西亚、越南、新西兰、智利、墨西哥、秘鲁。TPP协定国占全球GDP总额的40%、贸易额的1/3,一旦建成将成为史上最大的自由贸易协定。
而接下来,TPP协定将交由参加国立法机关进行审议。由于TPP协定将触动各参加国的产业利益,因此在这一环节,TPP基本协议将面临复杂的程序博弈。
但在外界看来,TPP历经五年艰苦的谈判终于达成基本协议,但在谈判过程中暴露出来的巨大利益分歧依然没有得到完全解决。
在12个参与TPP谈判的协议国中,既有美国、加拿大这样的发达国家,也存在越南、马来西亚这样的发展中国家。而各国产业利益纵横交错,比如加拿大要保护其奶制品市场,但却触动了新西兰奶农的利益;墨西哥希望将汽车原产地规则定为65%,但强大的日本汽车产业却不答应;美国为保护其医药业而坚持要求的知识产权高标准,其他国家却表示为难。
“原先我们认为TPP是要建一个最高标准的国际贸易规则,但实际上因为参与国之间的层次有很大的不同,因此为了达成协议,互相间有很多妥协。”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政治与经济研究所研究员倪月菊分析。
TPP高级在哪?
TPP被称为“历史上标准最高”的自贸协定,在谈判的过程中极为保密,至今尚未披露全部协定。外界只能从各种公开途径“拼凑”出TPP协定的大致内容。
TPP被称为是“高级别、高层次”的合作协定,那么TPP的高级,到底高级在哪?
这个问题并不复杂,但全世界能真正谈清楚这个问题的人却寥寥无几。原因无他,TPP协定的谈判过程极为保密。据日本媒体报道,谈判过程中各国分别收到多个账号和密码,谈判代表可阅览自己负责章节的协定草案和相关文件,但无法简单保存文件。因此,极少有谈判代表了解所有内容。
此外,各国谈判代表被要求履行高度保密义务。一旦谈判内容被媒体详细报道,或被认为是“文本”一部分的档案曝光,美国谈判代表就会开始“搜查犯人”,谈判室便会笼罩在沉重气氛中。
整个TPP谈判过程中,虽然不时有媒体披露谈判进展,但关于TPP文本的关键内容,外界一直少有披露。
尽管TPP协定已经尘埃落定,但外界依然不得窥其“庐山真面目”。目前,12国签署的TPP协定全文尚未公开,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网站公布了一个TPP协定官方概要(以下简称“文件”),介绍了TPP协定的主要内容。
《国际金融报》记者梳理几万字的文件,还原了TPP协定的部分准入门槛。
首先,在传统的贸易领域,TPP协定在市场减让及开放贸易准入方面迈出了一大步。
TPP要求所有协议国实现零关税。文件称,缔约方之间同意,不使用“生产要求”(performance requirements)。该要求指的是,一些国家会对企业提出,需要满足类似于本地生产的要求才能得到关税优惠的条件。
除此之外,缔约方同意不采用有悖于WTO的进出口限制和关税,其中包括针对再造商品的关税政策,以鼓励零件循环利用,再造新产品。
文件称,针对农产品,除减免税收以外,TPP各缔约方还同意促进政策改革,包括取消农业出口补贴。针对纺织和服装,TPP各缔约方同意,免除纺织和服装业的关税,而且多数关税将即刻免除。
对于电子商务,TPP缔约国禁止对电子交易征收关税,禁止TPP各缔约方为偏袒国内生产商或供应商而采取歧视措施或网络封锁。TPP范围内的企业在TPP任一市场上开展业务,不以在当地设立数据中心为条件,也无须提交或开放软件源代码。
文件称,TPP包含了在WTO和其他贸易协议中存在的核心义务:包括国民待遇、最惠国待遇、市场准入,即TPP各缔约方不能对服务供给采取量化的限制措施(例如供应商数量或交易数),也不能要求只允许某一类法律实体或合资企业进入。
这意味着,一个缔约方不能要求来自另外一个缔约方的供应商必须在领土范围内设立办公室或者附属机构,抑或成为本国居民在国土范围内提供服务。
关于金融服务,TPP要求金融业务全面开放。文件称,“凡某TPP缔约方允许其国内公司在其境内市场开办的金融新业务,其他TPP缔约方的供应商也可向该TPP缔约方的境内市场开办同类业务。”也就是说,目前对外资金融机构不开放的业务将全部打开,外资与国有金融机构应在所有领域全面竞争。
而且金融业开放,不允许强制对方在本国设立分支机构。“允许TPP缔约方的供应商向其他TPP缔约方境内直接跨境销售特定金融服务,而非要求供应商必须在对方国家建立分支机构才能进行销售--但须在对方国家进行跨境金融服务供应商注册或取得授权。”
关于投资,协议规定,TPP各缔约方采取“负面清单”为基础,这意味着其市场应向外国投资者充分开放,禁止如“当地含量要求”或“技术本地化”等生产要求,投资所涉资金享受自由转账。
贸易权> 主权
TPP协定致力于协议国间贸易的“深度融合”。其中一项重要的规则是允许个人投资者可以在国际场合起诉主权国政府。这对外界解读为“贸易权大于主权”。
如果说,上述内容还是在WTO框架下对货物及服务贸易规则进行谈判的话。那么TPP的投资者国家争端解决机制,或许是其与WTO的最大区别之一。
在WTO的框架内,涉及到的是商品货物在各协定国之间的自由(低关税)流动,而跨国公司在某主权国家经营,必须遵守主权国家的法律,也就是资本的流动必须受到该国主权壁垒的约束,例如某跨国公司违反中国环境保护法,中国有权拒绝其资本进入,禁止其在中国设厂生产。
但是在TPP的框架内,规定的是主权国家法律必须服从TPP协定精神(打破主权国家壁垒、关税近乎于零、实现资本自由流动)。主权国家与本国的跨国公司产生纠纷,只能提交纽约仲裁所裁定。
也就是说如上例某跨国公司认为中国法律违反TPP协定精神,直接上诉至纽约仲裁所裁定。败诉只有两种结果,一种是退出TPP,另一种就是赔偿巨额罚款并且修改国内法律。
这被反对大财团主导的人士称为“贸易权大于主权”,认为TPP不能由大财团过分主导。与类似WTO等多边贸易协定明显不同的是,TPP的谈判并非由各国政府主导,而是由各跨国公司与各大财团在主导。
据美国媒体统计,该协定组织中超过85%的顾问委员会是财团高管以及大律师合伙人,所有具体条款都由这些企业家参与敲定出来。
除了财团高管以及大律师合伙人组成的谈判代表团之外,在美国即使是拥有最高安全级别的议员也极难看到TPP具体条款,即使看到也绝对不能告知其他任何人,否则面临牢狱之灾。TPP详细条款的保密程度,超乎外界想象。
国会也无权过问细节。为了通过TPP法案,民主党的奥巴马十分罕见地跟代表大财团利益的共和党联手启动《贸易促进授权法》,该法案在6月已经被众议院、参议院通过。自此,奥巴马与他国达成的贸易协定提交国会审议时,将不会遭到阻挠议事和要求修正的骚扰。
而各界的共识是,该法案扫清了TPP在美国国会通过的最大障碍,其内涵是快速通道:国会无权过问讨论修改审定TPP细节条款,只能通过或者否决。这些TPP细节条款主要由财团以及大律师们敲定,国会议员无权知道或者过问细节,更别说修改细节。而国会议员都要依赖于这些财团的支持,否决的政治代价太高。
对此,许多美国人担忧政府行为会超越宪法,尤其是大财团绕过国会的民主决议。维基解密创始人阿桑奇在谈及TPP协定时表示,他们讨论的不是什么自由贸易,而是跨国公司的统治。
此外,TPP还被认为是对WTO等国际秩序的严重挑战。第一东方投资集团董事长兼首席执行官诸立力说,“我反对这种区域间的协议,因为破坏全球的贸易多边的贸易制度,尽管多边贸易制度不是十全十美,但是到目前为止是最好的一种结构和框架,一旦成立TPP这种区域之间的协议,实际上破坏、瓦解了全球多边的结构。”
尖子班也有差生
美国企图将TPP建成一个最高水平的自贸协定。但TPP现有谈判成员国经济发展水平差别很大,既有美国这样贸易自由化水平很高的发达国家,也有日本这样虽然发达但外贸保护壁垒颇多的发达国家,还有墨西哥、智利、马来西亚这样发展水平中下的国家。
经过五年艰苦的谈判, TPP协定虽然取得了初步的进展,但反对的声音从来没有消失过。究其原因,在于谈判各国之间关于利益的巨大分歧。
在美国国内,奥巴马率先遭到了自己民主党盟友的反对。7日,同为民主党人的希拉里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公开不支持TPP。她说:“就目前我了解到的内容来看,我不支持(TPP)。我还没看到文本,也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是我不认为现有的TPP协定可以达到我之前寄望的高标准。”
这番言论与希拉里此前的表态大相径庭。担任美国国务卿期间,希拉里是TPP最重要的“鼓吹者”之一。2012年,她曾经在澳大利亚表示“TPP设置了黄金标准,将开启自由、透明和公平的贸易”。
复旦大学全球投资与贸易中心主任袁堂军分析指出,反对TPP的一般是受到冲击的产业代言人。例如,希拉里出于总统大选的需求,要代表受到冲击的人群反对TPP。
管辖贸易事务的美国参议院财政委员会主席、共和党议员奥林·哈奇5日发表声明说,现在整个协定的细节还不十分清楚,他担心TPP协定似乎未达到预期目标。哈奇表示,未来几个月他将仔细审查整个协定,以决定这项协定是否实现了国会设置的相关谈判目标。
美国国内公众对于TPP看法也存在不少分歧。美国皮尤研究中心6月份发布的一份民意调查显示,49%的美国人认为TPP对本国有利,29%的美国人持相反看法,12%的美国人则表示对TPP了解不够无法作出判断。一些美国工会组织、环保机构、消费者维权组织和医疗保健机构曾多次组织游行抗议TPP谈判,担心TPP会更多考虑跨国企业利益。
以美国劳工总会与产业劳工组织为首的民主党与工会认为TPP将伤害美国劳工,因为美国企业在将工作机会转移到海外方面有更高的自由度。
而在澳大利亚国内,民众强烈反对上述投资者国家争端解决机制。因为澳大利亚最为看重的是能源主权,并且曾经被一家烟草公司起诉过,因此对这一规则坚决反对。
在马来西亚,政府对马来人在经商包括政府采购方面实行优惠待遇。但这与美国要求的准入前国民待遇相违背。TPP协定中对于服务方面的市场准入要求是:不能强制要求要找一个“当地伙伴”建立合营企业,要允许建立独资企业。不少学者对《国际金融报》记者表示,这是马来西亚政府最为担忧的问题。
对于日本,农业是最受伤的领域之一。奥巴马表示,TPP会要求美国取消猪肉、牛肉、大豆和水果等农产品的关税,但也会取消未来15年日本74%的牛肉进口关税,这“是真正重大的协议”,他预计,TPP会促成未来20年美国农业大发展。
“取消农业关税、补贴,对日本冲击很大,可能大批农民都会失业,加拿大、澳大利亚的农业涌进来,日本只剩下高端的农业从业者。所以TPP在日本引发了激烈的反对浪潮。”袁堂军向《国际金融报》记者介绍。
新加坡国立大学亚洲法律研究中心副主任王江雨曾写文章分析,TPP 是美国企图将一帮“乌合之众”纠合一起,打造一艘国际贸易的最先进战舰,这毫无疑问是一种企图“人定胜天”的努力。
王江雨在文章中指出,美国企图将TPP建成一个最高水平的“21世纪”级别的自贸协定。但TPP 现有谈判成员国经济发展水平差别很大,既有美国这样贸易自由化水平很高的发达国家,也有日本这样虽然发达但外贸保护壁垒颇多的发达国家,还有墨西哥、智利、马来西亚这样发展水平中下的国家。
“一般来说,融合程度是由经济发达程度的‘短板’来决定的。发达经济体之间可以进行深度融合,而发展中国家之间或一个发达国家与一个发展中国家的自贸协定,只能进行浅度融合,因为必须要以协定参加国中最不发达经济体对贸易投资自由化的可接受程度来决定融合的程度。”王江雨在文章中分析。
短期影响有限
而在外界看来,中国应对TPP的挑战或有两种选择:其一是加入TPP,其二则是另起炉灶
外界分析认为,虽然TPP达成基本协议,但不会立即对全球或区域贸易格局产生效应。
一方面,这一协议还需交由参加国立法机关进行审议。由于TPP协定将触动各参加国的产业利益,因此在这一环节,TPP基本协议将面临复杂的程序博弈。
达成协定只是TPP批准落实整个漫长过程中的第一步,接下来谈判官员将继续展开技术性工作以敲定完整的协定文本内容,然后递交各国领导人正式签署,再送到各国立法机构批准,最后才会付诸实施,整个过程可能会花费数月乃至数年的时间。
要让各自国会通过TPP协定,TPP成员国面临苦战:加拿大本月举行大选;日本首相安倍晋三的支持率一路下滑;越南领导人明年换届;美国明年总统大选,此前支持TPP谈判的一些共和党人不满现在结果,认为美国为达成协定在关键问题上让步。
美国贸易专家估计,美国国会对TPP协定的审议投票时间最早也要等到明年2月份,正值美国民主、共和两党总统提名程序的党内预选拉开帷幕,因此国会审议TPP将不可避免受到美国大选选情的影响。
另一方面,即使各国立法机构通过该法案,协议达成也不等于立马零关税。零关税是目标,过程却是曲折的。虽然这次达成协议的细节没有太多公布,但是美国透露,将在25年内取消对进口日本汽车征收的2.5%的关税。从这一方面看来,TPP协定国实施全面零关税仍需较长时间。
而从贸易总量来说,中国无法被排除在新秩序之外。TPP协定体系内部12个国家互相的贸易总额不超过3.5万亿美元,而2013年全球的贸易总额是36.7万亿美元,也就是说,TPP协定体系内的贸易额还不到全世界贸易总额的10%。
而中国在2013年的进出口贸易总共是4.16万亿美元,占到世界11%,超过TPP体系内成员互相的贸易总额。
对于TPP协定国中的绝大多数国家而言,中国都是第一、第二大贸易伙伴。其中,对日本、澳大利亚、新加坡、越南,中国是他们的第一大贸易伙伴。而中国对美国、加拿大是第二大贸易伙伴,对于正在考虑加入TPP的韩国,中国也是第一大贸易伙伴。
按照TPP协定,1.8万种商品关税将在未来一段时间内逐步减少直至完全取消。如果协定条款全部实现,TPP对中国有多大影响?2013年发表的《TPP和亚太自由贸易区的经济效应及中国的对策》一文曾对此做过测算。
该文分析指出,在目前的12个协议国的情况下,TPP协定对美国出口可以提振0.37%,但对中国则是负面的0.14%影响--负面影响的确存在,但有限。
10月6日,中国商务部新闻发言人高虎城表示:“对于TPP的影响,中方将根据有关方面正式公布的协定案文进行全面、系统的评估。中方认为,国际贸易格局的演变,归根到底是由国际产业结构的调整和各国产品的国际竞争力决定的。”高虎城表示。
而在外界看来,中国应对TPP的挑战或有两种选择:其一是加入TPP,其二则是另起炉灶。
那么中国会否考虑加入TPP?中国央行研究局首席经济学家马骏和上海发展研究基金会研究员肖明智联合撰文指出,如果中国不加入“大TPP”,中国会因此损失2.2%的GDP。
这里提到的“大TPP”指的是未来谈判国增加至16个的TPP协定,包括中国、韩国、泰国、印尼等潜在参与国。
尽管目前表面上,中国并非TPP成员,但“TPP提供的新规则,中国不是没有接入的可能。”袁堂军告诉《国际金融报》记者,“中国可以利用跟成员国的单边、多边合作,接入TPP框架。例如,中国可以利用澳大利亚,与其形成紧密的连接,让中国的资本、货物、服务等,通过澳大利亚流入TPP框架。”
袁堂军表示,TPP协定将刺激中国的国内改革、国际谈判,这是TPP给中国带来的正面效应。
以开放倒逼改革,这是新一届政府的持续性思路。“资本账户开放、服务贸易、国企改革,这是中国离TPP标准最远的,TPP将加速中国对这些领域的改革。”袁堂军说。
除了加速国内改革,中国还将加速对外合作,其中,“形成面向全球的高标准自由贸易区网络”是十八届三中全会确定的重大举措。
目前,中国已与包括东盟、智利、瑞士、新西兰、韩国、澳大利亚等22个国家和地区达成14个自贸协定,还在与有关国家共同推进《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以下简称RCEP)、中日韩自贸区、中国与东盟的自贸区升级等谈判,逐步打造覆盖全球的高水平自贸区网络。
值得注意的是,RCEP谈判包括TPP的7个成员。7个成员既是TPP成员,又与中国有单边或多边协议,这将为中国接入TPP提供机遇。早在2008年已经单独跟新西兰、新加坡、秘鲁签订双边自由贸易协定,今年跟澳大利亚以及韩国也签订双边自由贸易协定,谈到接近97%的商品零关税。
“TPP的高层次标准其实给中国与其他国家的谈判,提供了蓝本,其实双边、多边都会朝TPP标准靠近。”袁堂军说,将来各国的合作可能都会朝TPP的方向迈进。
作 者:陈莎莎 |
出 处:《国际金融报》 |
经济类别:全球化与区域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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